五四专题|支教:皇帝的新衣?
编者按:
今日是五四青年节,朋友们争相在朋友圈里转发母校的烂漫春景,或是自己意气风发的“青年”自拍。
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个北窗的朋友,她转发了鲁迅先生曾经的一段话,直到今天还是那样振聋发聩,更与今天的专题遥相呼应。
那句话是这样讲的:“就令萤火一般,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,不必等候炬火。”
在这个节日,谨向所有在黑暗里发一点光的那些青年,致以敬意:)
文|嘉璞
大部分朋友在上大学的时候,都参加过或听说过“支教”项目,有的人跃跃欲试,有的人热泪盈眶,有的人嗤之以鼻。更有的人,这三个阶段都经历过。
热泪盈眶的人们支教归来说,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在最好的年纪遇到过那一群可爱的小孩子。“他们点亮了我,从此人生大不同。”
也有人对此不屑,太布尔乔亚了,太自我感动了——你对中国的教育困境知多少,又以为自己改变了什么?“支教的受益者,与其说是被支教的对象,还不如说是志愿者本身。”这是另一种声音。
而对许多的支教行动者而言,“支教”二字在他们心中的概念其实一直在演化之中——经历了最初冲动式的尝试,过程中的迷茫自省,在概念、方法和效果之间抽打拉扯,在个人、机构和社会之间徘徊踱步,痛苦地、但又坚持地探索着前面的路。
支教到底有没有用?
任何一种涉及多边的行动,其评价标准都必然是一道多选题。
量体方能裁衣
很多人质疑支教“听上去很美”,实际效果就如同皇帝的新衣——只听得某某政府又贴了公告表彰、某某媒体又推了专栏宣传,但谁也看不见到底穿在哪儿了。
这一质疑的根本落在了支教内容的有效性上。
众多支教的个人或机构,其“野心”可大可小,大到“推动中国教育变革”,小到“上好这一堂课”。然而无论覆盖地域或人群,支教内容大致可以归类为三种:一,课本知识教学:常见的比如寒暑假大学生社会实践,一支小分队开到欠发达地区的学校为学生们“补课”;二,课外知识教学:尽管还是知识传递性质,但内容不限于教学大纲,可以是已开设科目的增强训练,甚至可以是学校尚未开设的科目(比如外语、美术、音乐),支教的个人和机构往往能开发出好玩有趣的课程形式;三,非知识类的综合素质锻炼:这一内容所涉更广,比如动手能力、团队合作、社区意识、职业规划等等,内涵丰富,且在不断拓展之中。
问题来了,“你们给的,真的是学生需要的吗?”
PEER(中文名毅恒挚友)是一家成立了八年,服务中国内陆欠发达地区中学生的NGO,将发掘乡村学生潜能并培养社区领袖作为自己的使命。尽管上述三种内容的“支教”它都曾有所涉及,但现阶段的重点与使命一样,更侧重对学生综合素质和潜能的挖掘。这个问题,也曾是它的困扰。
“历年来我们有很多课程,除了给孩子们教英语之外,我们还有戏剧、绘画、手工……但如果你问我,为什么是这些课而不是别的,我恐怕得说,是因为志愿者会这些。志愿者们根据自己的专业或者特长去设计项目。”在PEER服务了八年的刘泓告诉我。
“志愿者流动性大吗?“
”流动性比较大,这也是短期项目的一个弊病。时间短,人员更换快,很难长期、系统、持续地进行项目设计。志愿者每年不一样,项目也就不一样。“
量体裁衣是一个很美好的理念,但难以避免裁缝频繁换人。了解当地的教育环境甚至社会环境,发现学生个人的兴趣及需求,系统并有针对性地开展项目的设计、执行、反馈和调整,全部都需要两个字——时间。时间的载体是人,仍然以大学生为主的志愿者群体,总会遇到课业、实习、人生选择等各种各样的新题目,很难年复一年地把个人时间投入到支教项目当中去。
尽管PEER目前最知名的还是它的短期支教项目,但为了克服短期项目的弱点,它也在进行长期项目的尝试。
“比如PEER空间项目。我们招募能够服务一整个学期的志愿者,从‘头’开始设计这个项目。”刘泓向我介绍PEER的另一种项目形式,“现在采取的模式一定程度上利用了技术,把一个教室从设计阶段就做的很不一样,比如可拆可拼的桌椅、泡沫式地面。内容上,也开始做一些O2O(线上对线下)的网课,配备投影仪和平板电脑。资源还不是很多,不过我们在一步步尝试。长期项目因为持续性强,所以调配资源也比短期项目容易一些,毕竟我们不能只去一个星期就跟校长说,我们想把你们教室里头拆了。”
“学生们怎么去评价PEER的课程,项目有设计反馈体系吗?”
“有。一开始我们低估了学生的能力,觉得他们不具备这个能力去给课程做出客观评估,直接发个形式化的问卷就完事了。现在我们在想办法逐步改善问卷的设计,把它变得更生动、更易懂,这样学生可以更好地通过问卷表达他们的看法。”
许多像PEER一样的教育公益组织,正在通过理念和方法的创新不断改善自己的项目设计,努力把握学生们的真实需求。而还有一些其他的公益组织,例如美丽中国,从一开始就以课程教学为主要内容,并且选择了长期项目的形式。
“我认为教育是一个长期的过程,它的影响不是今天洒下种子,立马就能长出树来。”在曾经参加过美丽中国两年期支教项目的阮老师分享了她的故事,“就比如我个人当时经历的情况,第一年教完之后因为诸多原因换了一个学校。我一直想如果我多待一年,初二到初三的时候能够继续和学生们在一块儿,应该能更好地帮助他们。”
“两年的时间,相比很多短期支教项目,是不是已经能比较好地克服持续性差这个问题了?”
“和短期支教相比,我们是更长一些。”阮老师在电话那头想了想,“但和一个人的人生相比,还是太短。”
尚不弊体,谈何华裘
在“支教是不是有用”这场辩论中不断高调发声的,还有这样一种反对声音——小孩子们温饱都是问题了,你们还去教这些没用的?
典型代表是前几年在网络上非常流行的一篇文章。作者写道:“没有对外面世界的强烈渴望,也许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会遵循着父辈们的路线:长大——出门打工——回家结婚——出门打工——回家种地养老的生活。但是总比那种心里有梦,却怎么也无法实现的痛苦来得好得多。或许大多数志愿者都是那种一日三餐无忧的天之骄子……再看你们的作为,试问当一个你非常崇拜的大老板跑到你身边,然后告诉平凡的你:只要你努力的工作、努力的发展,你就能成为和我一样的大老板了。然后你满怀激情的去拼搏,去奋斗,但是很遗憾你连创业的初始资金都没有……给他们带去了海市蜃楼般的梦想,但是这个梦想都会破的,梦破了带来的痛却给了他们无尽的折磨。”
我想起阮老师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一句:“我们不仅仅是去教课的,老师肯定会对学生产生影响。教完一两年,都会留下一些东西。”上文的质疑,则正是针对“留下的那些东西”——也许你教会了他英文,教会了他画画,这些你都教得很好,但是你们作为“外面世界的人”闯入了他们的生活,这对他们反而是一种“求之不得”的折磨。
这一容易引起共鸣的论调其实建立在两个理论基础之上:第一,生而为人,追寻梦想如果失败,那么失败的痛苦必然大过追寻的快乐;第二,支教项目带给学生的,只是“外面的世界很美”的粗暴呈现,和“要努力就可以实现梦想”的空洞口号,对改变他的生活并无实际帮助。
第一点我们暂且不论,这几乎是一个“祛昧是否会让无知的人变得更痛苦”的哲学议题。只讨论第二点,许多教育公益组织做的事情,并非作者理解的这般简单。
认识世界,从认识自己开始。PEER所服务的地区和美丽中国有个共同点,就是少数民族学生居多。为此,PEER设计了一系列与“寻根”、“认识故乡”相关的课程。“2007年那几年,我们还在做国外教育方式的引入,比如阅读加思考啊之类的学习方法。2010年之后逐渐认识到,学生对自身、自己的社区以及民族文化的了解都十分有限,后来也开发了相关的课程。”刘泓介绍。
“我们一直说的一句话,美丽中国的老师们要成为教育行业的领导者,系统地去改变教学资源的分配,引起社会变革。”阮老师说。也是她在支教的这两年里,身观体察着发展水平有限的一所云南中学里学生的困境。
“比如说上着上着课,一个女孩子就不来了,后来一打听,说是回村子里结婚去了,才初中。所以去年媒体关于早婚村的报道出来的时候,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,因为已经见多了。大家经常开玩笑说‘中二’,其实就是初中生把自己束缚在一个壳里的阶段。他们又处于较为信息较为封闭的地区,除了知识之外,还有看事物的角度需要引导。”
不同于简单粗暴地进行价值观的说教,阮老师发起了一项活动,叫做“实现学生的愿望”。她去和每一个学生谈,首先了解他们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对什么职业感兴趣,那是“目标”。接下来再和他们一起分析现状,明确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,这是“起点”。然后一步步从目标逆推回来,看看要达到每个点需要做什么。
“那个时候微博比较盛行,我会在微博上po出学生的愿望,然后有些朋友看到了就来帮忙。但不是白帮忙,需要学生自己完成一个小任务。”阮老师有个学生想成为运动员,按照她的逆推法,当运动员需要考上体校,而考上体校需要现在取得良好的长跑成绩。“我们约定好,下周田径队训练完之后,他要在几分钟内跑完1500米。如果任务达成的话他想要一个负重的沙袋。当时来了一帮同学,在旁边掐表、拍照,但是第一次没有成功。第二次,他做到了,我po到微博之后,就有人帮忙寄来了沙袋。”阮老师还有一个想当设计师的学生,她们约定的任务就是在某堂课开始前,学生把自己设计的服装分享介绍给大家,后来她画了一整套礼服系列,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套颜料画具。
仅有热情澎湃的鼓励,并不足以支持生活在贫瘠物质环境中的少年伸手摘星。他需要从踮起脚尖摘一个果子开始,释放自己的努力,见证自己每一步微小的成功,才能够在拥抱梦想的同时,让信心和能力一样增长。
“你会怎么形容这个实现愿望的活动?”我问阮老师。
“就是给孩子开一扇窗,让他们去看到外面的世界,并且引导他们建构起与这个世界的桥梁。”
“通过这个活动,是想教给他们什么样的价值观呢?”
“人在努力的时候,是会有回报的,激励他们去探索未来。另外还有,人不能随便伸手向别人要东西,要付出努力,简单来说就是人助自助者。”
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
回到本文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。支教的受益者,是不是根本不是被支教对象,反而是支教志愿者们?
如此发问的人中,有不少是“看轻”教育这件事情的——他们认为既然是志愿者,就不应当成为公益行动的受益者,应当守好自己“做贡献”的本分。
然而事实上,教育这件事情,从来都不是一方对另一方在智识上的居高临下,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资源施舍,它是双方的互动与分享。“对支教的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,支教必然是去做奉献的,偏远山区、苦、几天洗不了澡,好像如果不这样就不是合格的支教了。其实之前美丽中国的合作学校,都是有网络、有水电的宿舍,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随手拍了一张照给朋友看,朋友说,诶,你们窗子怎么不是破的啊?”
这并不是唯一的认识误区。比如,支教应当是无偿奉献的,不应当成为一个有酬劳的行业,应当是一份志愿事业;又比如,支教带给学生的是更多更好的教育,是用来替代当地老师的。“美丽中国的模式从来不是代替,而是新的投入,就是所谓的鲶鱼效应。比如当时我教英语,很多老师会互相听课的习惯,我能看到其他老师也来学习,也激发了他们的创新性。平时老师们之间也会办交流会,比如我们教他们网购,他们教我们当地民风民俗。我们不是替代,我们是补给和激发。”阮老师说。
“经过这些年的支教经历,你觉得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?”我预想,她可能会提到物质资源的不足或者学校的不配合。
“其实最大的问题还是观念的问题。“资源能否到位,团队能否坚持,社会能否配合,其实归根结底,还是大家对待支教或者说对待教育公益行动的观念是否成熟的问题。“我结束了两年的支教项目以后,在美丽中国做招募的工作。能够符合美丽中国影响力模式的人,要有持久力、沟通力和领导力,对他们来说两年的机会成本是很大的——为什么我不去麦肯锡、联合利华,我到这里来做支教呢?”
但招募的困难并非是志愿者个人“觉悟不高“。一项有益于大众的事情如果希望持续地做下去,应当自有其激励机制,而不应当纯粹依靠个人的觉悟。“很多来报名的人都会被自己的亲朋好友问,你们这么好的大学出来,为什么要去农村教书啊?社会大众对于什么人能去农村教书有自己的成见的,他们往往认为这不应该交给享有最多教育资源的人来做。”
“那应该谁来做呢?”
“社会看法是,师范毕业的学生可以去农村教书,最好还是女学生。”
“这样会带来什么问题?”
“这种看法背后的价值观其实是,教育本身是不被推崇的,不被重视的,从事这个行业是不光鲜的,尤其农村教育更被看弱。这些观念上的东西也给招募带来了许多困难。”
“招募支教老师困难,什么样的激励措施会有用?”
“政策上的利好会有很大帮助,比如参加完之后公务员考试加分。还有企业对年轻人参与公益活动的经历更有认同度,为这些人提供更多机会——这些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问题,关键是推动社会氛围,要让年轻人在现实层面也能够有所得。”
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激励更多是精神上的,不是来源于政府,也不是来源于学校,甚至也不完全来源于志愿者所属的公益组织——它更多来自学生。“真正让我觉得感激的是,我当了两年的乡村女教师,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我从来没过过教师节。那一年教师节,我正好家里出了事,请假了在家,心情很复杂,正处于一个不知道要不要坚持下去做支教的节点。那天晚上零点我收到一个帮助过的女学生的短信。她说,遇到你是非常幸运的事情,如果没有你,我都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,教师节快乐。那个时候,突然被理解了,觉得要继续下去。”
我想起柴静在卢安克的专访节目里说的那句话——教育,是人与人之间,也是自己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,它永不停止,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
支教作为一种教育公益行动,它像无数其他的公益行动一样,有褒自有贬。在负面评论中屹立不倒的,更多是从业者坚持改变世界的初心,和不断改进方式方法的决心。
与其感慨或苛责“皇帝的新衣”,不如自己也动起双手,亲身参与这一行动本身。为他人做件好衣裳,予人温暖,教人世界。
注:感谢文中接受采访的两位分别来自PEER和美丽中国的工作人员。这两个公益组织近期都推出了系列公益活动,美丽中国的春季招募也将截止,如有兴趣了解更多信息可登陆官网查看。
PEER: http://www.peerchina.org/
美丽中国:http://www.meilizhongguo.org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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